教育前景與環境危機[1]
受訪者:黃武雄
採訪者:高有智/鄭麗文
採訪時間:2012年初夏
採訪形式:email筆談
一、20年後,在2030年代的台灣,你理想中的學校是什麼樣子?
2030年,我希望台灣一般的學校,能真的以學生為主體,教師不再是管理者。學生學東西不是為了應付考試、為了與人競爭、為了以後升學,而是為了興趣。大人們願意用比較開明的態度瞭解並尊重孩子,看到每一個孩子的潛能,與孩子做朋友,與孩子討論問題,而不是隨時準備說教。教師在學校不用花很多時間心力在考試、評分、比賽、獎懲、維持秩序、寫報告寫計畫,只為了向上級交代。他們可以用全副精神帶引學生學習、打開視野、討論與思辨。教育資源直接用在學生與教學之上。換句話說,那時台灣的學校,情況與今天歐美一般公立學校相當,教育正常化了,學生的心智也得到充分釋放。今日台灣的中小學教育,從中央到地方,從地方到學校現場,大部分教育人員的時間精力,都耗在人力規劃、人的分類分等分級,耗在如何透過考試壓力使學生學習、如何透過管理使學生的人格行為受到規範;可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,原本是在協助學生打開經驗世界,發展學生獨立思辨的能力,以促發其心智成熟。這是兩種不同的教育觀。我希望20年後,我們的社會能夠捨棄前者,認真經營後者。
前者的教育觀是「人與人爭」、是競爭、是評比,透過競爭評比去壓迫孩子學習。後者則為「人與事爭」,讓孩子的心力直接投入事情本身,「想把事情做好」是他學習的動力,他不必隨時被評比,被要求把別人比下去。人與人爭的地方,不只是學生,教師也一樣,人會陷入痛苦和扭曲。人與事爭,學生可以把他的心力投入文明的創造活動,自由的發展他自己,教師的努力也才有真正的喜悅與成就感。這才是正常的教育。
二、你認為學校教育的功能和目的是什麼?
很多年前,我去加州,搭著家姐開的車。車停在紅燈前,斑馬線上慢條斯理走過一個黑膚女人。家姐忽然說:「你看她那種自在又自信的樣子,我很少在台灣人身上看到這種神情。」家姐在美國加州的一所公立小學教了二、三十年的書,她說她的班上不論黑白,很多孩子整天都是帶著這種神情在上課。
「妳認為在台灣人身上很少看到這種神情,同我們的教育有關嗎?」我問家姐。「當然!我們小時候的教育是壓抑的。功課與規矩,時時刻刻盯著我們,我們不能放開自己,長大之後,那些影響還一直烙印在我們身上,我一生都試著在掙脫。我很羨慕班上的那些孩子。」她這樣說。
台灣有很多人確實是過得不自在又缺乏自信的,但我們很少人這樣看到自己。能意識到我們正在用同樣的教育,使我們的孩子在複製我們自己的人更少。
我年輕時,最喜歡Krishnanmurti的說法,他說教育的目的,在於免除人的恐懼,人越了解世界、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,越能免於恐懼。可是現實的教育是人學得越多,越恐懼。因為我們只在孩子身上堆積一些缺乏意義,又不經反思的知識,要他們堆積這些知識,去擁有地位與財富,結果呢?人越擁有,越怕失去,因此心裡越是恐懼。現在我年老了,基本上還是認同他的這種說法,只是我更深一層去思索人存在於這世間的原始動力,人要「維生」當然是最根本的,誰都希望生活能過得不錯,但人參與世界,與世界「互動」,並由自己「創造」出一些東西,藉此溶入文明的創造活動,對人內心的滿足也同等重要,它們一樣都是人天生的需求。「維生」、「互動」與「創造」,這三樣內在的需求能夠均衡發展,人日子便會過得自在愉快,心智也才會趨於成熟,這時所謂的「競爭力」自然會好起來。只是我們的社會是患了嚴重的「維生肥大症」,在成長的過程中,互動與創造的渴求,被扭曲或被壓抑了,人就變得怪怪的。多數人縱使後來有了財富地位,也一樣缺少一些重要的東西。從小就在過度競爭的環境中長大,會使人隨時懷疑自己的能力,沒有真正的自信。
我們因為不了解小孩(雖然我們都一度是小孩),所以經常低估小孩,誤以為要管教、要緊盯功課,孩子才會變好,也才會學到東西。其實小孩參與世界的熱情(「互動」)與「創造」的欲望是天生的,這便是他們學習知識的內在動力,可是我們卻急著要抹煞他們身上這些最珍貴的特質,硬要用升學與謀求好出路(「維生」)的壓力去逼迫他們學習,這是錯的,而且事倍功半,甚至使他們因挫折而抗拒知識。這只反映了我們無知的在複製自己所受過的教育罷了。想想看,我們這些大人,除了專業或工具書之外,離開學校之後,是不是很少再碰書本?這種知識倦怠症,就是因為我們自己也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。多反思我們自己,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。
當然,有一件事需要特別著力。文明的主要特徵是抽象,小孩的抽象能力並非天生,必須刻意培養。我認為學校教育的功能,主要是打開學生的經驗世界,所謂「知識」,其實就是在不同時空之下的人或人們身上,一些特別值得提煉,而且經過提煉的經驗。但種種經驗是紛雜的,孩子的經驗世界打開了,就要靠抽象能力去整合,使它們對自己產生意義。所以學校教育也要培養學生的抽象能力,因為抽象能力就是整合經驗的能力。
但誰都不知道如何教抽象能力。「語文」(尤指書寫)與「數學」因為本身便抽象化、系統化,人長久浸淫其中,便有培養抽象能力的作用;同時語文與數學又是進入文明社會的兩種必要的語言(一為人文語言,一為自然語言,前者用來與別人溝通,後者則與自然),所以孩子必須好好學習語文與數學。可是一般時候,孩子對抽象化、系統化的東西,都會格格不入,因為抽象不是早期人類的祖先就具有的東西,而是文明變得精緻之後,才發展出來的。我們必須瞭解人的幼兒一樣有這種先天的限制,循循善誘,用心協助小孩走進抽象世界。
我的意思是,很多時候,小孩不喜歡做功課,例如不喜歡寫字,或做數學題目,只因他們不容易熟習那些人為的語法規則。這些規則相對來說,是抽象的,是不自然的,他們看不到意義與目的,所以就引不起興趣,甚至會抗拒。可是他們內心是真正喜歡學習,喜歡知識的,他們始終有「參與世界」的熱情。大人不瞭解這關鍵性的差異,才會以為對小孩要強迫學習,要建立紀律。
舉個例子說,魔術方塊的數學是很難的,大人能不套公式,全靠自己解出的少之又少,但幾乎所有的小孩拿到魔術方塊都會想試著玩,而且很快便沈溺其中(直到發現它實在太難才放棄─我講的不是依照公式在比速度的那種玩法)。原因是魔術方塊的遊戲「規則」很清楚,遊戲的「目的」也一句話就說明白。但數學的規則與目的,卻需要學習一二十年,才搞得清楚。這是小孩為什麼對數學怯步的理由,但他們並不是不喜歡數學「創造性的的內涵」本身。魔術方塊的現象,告訴我們:孩子的本性是熱愛數學的。
學校教育除了上述一經一緯,打開經驗世界與培養抽象能力這兩件事之外,第三件事便是留白,讓小孩有自主的空間,摸索思辨、嘗試錯誤。
三、你為2030年台灣教育所描繪出來的這番圖象,對你來說,背後是有一套教育哲學的,但你認為我們的社會是不是準備好要迎接它了?
我所描繪的,其實也不是什麼理想教育的圖象,它只是歐美一般公立學校在對待孩子的方式而已。歐美也有很多體制外的、崇尚某種理想教育的學校,像夏山、Salisbury、華德福等,但我上面所談的只是一般公立學校對待小孩的方式而已。我們很多人花大錢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,就因認同這種教育方式,為什麼我們不在自己的國家用這樣的方式辦教育?像美國競爭那樣激烈的社會,他們並不會把競爭帶到中小學的校園裡,因為他們比我們瞭解小孩,他們知道要保護小孩在成年之前不受競爭評比的扭曲,慢慢發展自己,長大了才會有所謂的競爭力。
我們卻怕自己的小孩輸在起跑點上,希望孩子長大有競爭力,就要早早逼他承受激烈競爭,因為我們凡事還停留在「巫醫思考」,不深入複雜現象,只習慣用「類比」,吃肝補肝,吃腦補腦,希望孩子以後變成什麼,現在就立即要他接受什麼。一個常見的說法是,小時偷東西,長大了就會偷盜。可是偷東西是因小孩還沒有私有財產的觀念,就像一些部落的族人一樣,這沒什麼對錯,很多部落財產是公有的。如果小孩在我們這種社會長大,他有機會慢慢看,慢慢想,便會弄清楚私有財產的觀念,自然長大就不會偷盜。我當然瞭解,這些年受到全球化的競爭壓力,歐美的公立學校也有在開倒車的趨勢,有些學校也在吵競爭力,但究竟他們的文化比較成熟,反對短視的在孩子身上施加壓力的聲音,還是教育界的主流。我們的社會普遍不瞭解小孩,用太多功課把小孩時間佔滿,小孩的想像力,創造力都會減弱,長大反而會便笨,至少腦筋會僵硬。人是活的,是不斷在變的,小時嘗試錯誤,自由摸索,長大了才會思辨,才有獨立思考的能力,不會人云亦云,這樣也就有競爭力。競爭力是自然的產物,不必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。我談的只是平凡的道理。台灣的社會對於接受正常的現代教育,是不是準備好了?我並不樂觀,但我接受妳的訪談,不斷重覆我說了幾十年的話,就希望我們儘早準備好。
四、這些牽涉學校教育的本質問題,您在「學校在窗外」一書中有更完整的探索,然而,這些根本性的理念和價值,一直難以透過教改來實現。近日您在「教改中的左與右」一文中指出,台灣社會缺乏左翼的反省和思維,因此,教改的發展最後仍被「菁英主義」及「文憑主義」所吞噬。
過去這十五年正值資本主義的高度全球化,貧富差距急遽擴大,在這樣的大環境下,很多人歸咎教改不僅未能擺脫升學主義,反而深化了貧富之間的鴻溝,甚至有人開始懷念當年的大學聯考,認為既然無法擺脫升學主義,倒不如回歸當年的大學聯考,至少,來自經濟弱勢家庭的學生還有藉聯考翻身的機會。這種一筆勾銷,回到過去的態度,過度簡化問題,根本無濟於事。如果說台灣社會缺乏多元價值,在這樣的土壤上,自然只會長出「菁英主義」、「文憑主義」的惡果,那要打破這個惡性循環,該從哪裡下手呢?
您在「教改中的左與右」一文中有提到融合左右的第三條路,作為下一波教改的論述基礎,可以請您談談第三條路的理念嗎?
台灣民主化了,國家重要的決策,一般會取決於社會主流的意見。如果主流意見看不到問題,政府決策的品質也會偏差。十多年來教改的方向,未能適切抓到核心問題,就是一例。四十七年的戒嚴使台灣長期處在封閉狀態,除了經濟發展之外,台灣社會在文化與思想方面是停頓的,這塊土壤只右不左,連帶的,兩三個主要政黨的政治立場都偏右。我的意思是,社會主流的世界觀是右的,所以政策也都偏右。左與右之間的差異,不只是一般階級立場的認同,更代表兩種不同的世界觀。
左的世界觀,著重結構性,不認為許多現象是任意的,是不相關的。底層結構的問題不解決,現象不會普遍改善。例如說,有教育部長一上台就積極推動閱讀運動。學生能培養出大量閱讀的習慣,十分重要,但推廣閱讀不能由上而下,變成一個文化運動,因為這種文化運動無法紮根,風一吹就散了。作為部會首長,該做的是處理結構性的問題:先普及城鄉的社區圖書館,把圖書館內外弄得很舒適,同時改善圖書管理的態度,大幅增加開放時間。另一方面,努力減輕學生功課壓力,讓學生課餘有多一點的自主時間,去圖書館看書與借書。這時下放資源,讓民間配合學校及社區圖書館,推展相關活動,閱讀就會慢慢紮根。在西方甚至日本,一般成人無論年齡,經常手不釋卷,台灣則普遍患了「知識倦怠症」,知識份子也只讀專業與工具性的書,這現象的背後是有結構因素的。但先從改善與普及社區圖書館做起,是長久之計。結構性的問題不容易處理,但傾國家之力,一年兩年半不到,五年十年,逐步累積就可以耳目一新。
教改的問題,也是這樣,教育最需要多元化,因為每一個孩子,成長背景、經驗、性情、興趣、與可能的發展都不一樣,每一位教師亦然。但因為升學供需失調,大家對升學的機會與公平性非常敏感,於是多元教學,一綱多本,多元的入學方案,立即遭到質疑。升學供需是結構問題。結構問題不認真解決,台灣的教育永遠無法改善。可是右的世界觀不承認這件事,社會主流相信上智下愚,相信家長的升學觀念改變,就好辦了。所以我們不會傾國家之力,為下一代打造出一個正常教育的大環境。
關於左右辯證的第三條路,我已經寫了長文,分析左與右的關鍵性差異,這是人類思想哲學的兩大主流。長話短說很容易招致誤解,要弄清楚它,希望能詳讀我的文章。大體說來,「左」除了結構性之外,承認世界是變動的,也相信對於人的心智,後天的影響遠大於先天。「右」則反過來,相信任意性、回遡性與先天性。在社會層次上,我是偏左的,但在個人層次,許多時候我會偏右,因為精神與意志對個人來說,可以有很大的作用,可以激發人潛在的、豐沛的生命力。從上述左右的特徵,可導出,「左」著重「平等」,因此重視社會正義,「右」則重視「自由」,不止精神自由,也包含經濟自由。
從這樣的左右辯證的觀點出發,在教育領域中,我反對人力規劃,傾向讓每一個人有充分的自由與資源,盡量發揮他的潛能。教育要培養的是成熟的心智,不是國家經建的人力。
妳提到如何實踐的問題,這當然是最重要的。但一個民主國家的政策,要做大幅度的改變,是需要等待時機的,因為在「平常時候」,政策只在反映社會主流的意見。根據經濟學的所謂中間選民原則median voter theorem,政策的屬性通常會傾向於保守。但1994年410教改運動過後的一兩年間,是難得的、可以放手改革的時機,因為當時民心傾向大幅度的改革,而不太在意改革的內容。這時位處要津的菁英,是有很大的空間,去推動進步的政策,可惜把這大好時機錯過了。
但現在是「平常時候」,教改若要有出路,只能回到社會主流的世界觀本身去討論。觀念的改變最難,這是無可奈何的,但要創造媒介。1998年,那時教改已失去契機,我與一些朋友轉而推動社區大學,就是要促成全面性的社會學習,讓眾人透過瞭解、討論與思辨,重新認識世界,認識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,因而檢視,並重構自己的世界觀。可是社區大學十二年來,在某些方面雖蓬勃發展,可惜也因一直受制於社會主流強固的「菁英主義」,一開始便被歸類為非正規教育,無法頒授學位,而不易提升知識水準,進行知識解放。
台灣是需要一段自我啟蒙的階段,種種改革才不致於原地踏步,社會與文化才能脫胎換骨。我分析「左與右的世界觀」,其實是為了讓人們在重新檢視世界觀的時候,有一個參考座標。要促成公眾觀念的改變,需要創造環境、事件或議題,從觀念對立的衝突中,去引發公共思辨。前時透過十二年國教的遊行,我藉機寫了「教育複製」的文章,就為了提醒社會菁英深入一點去思考教育的本質。今年七月要舉辦的全國教育會議,也是發展公共論述的時間點。
五、你對教育的理念我很認同,像是:不應該只在複製上一代的思維、要發展孩子獨立思考及創造的能力、要為孩子留白等。在社會主義國家崩解之後,資本主義似乎得到了全面的勝利,甚至在前幾年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,左翼的路線如今不再是打造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,而只是用來修正或矯正資本主義,使其能夠永續發展。在現代的資本主義世界,其內在規律就是要追求經濟不斷的成長,這也成為現代國家的最重要任務。因此,教育自然脫離不了這個大結構的要求,經過這麼多年,這些要求早已內化成每個家庭對孩子的期待。然而,經濟成長可以是透過剝削、污染和掠奪來達成,不過,無限的生產力也可以是因為人類擁有不受限制的創造力及想像力,所以可以達成永續的經濟成長。所以,有獨立思考能力,有創造力的孩子,才會是未來最具競爭力的。台灣過去的經濟是建立在低廉的(各種)成本和代工上頭,所以,對未來人力的期待也是一部這樣體系下的生產機器,如果台灣想升級,想轉型,當然在教育上也應該改變。
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:培養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,發展他們的創造力,才能因應未來經濟發展的需要。想想西方教育,給孩子很多遊戲與自由探索的時間。從表面上看,他們在中小學的課業表現不如東方。但他們長大之後,所創造出來的經濟產值、文化產值、學術產值,卻遠遠優於東方。遊戲本身就會發展人的分析力與創造力(近年,美國加大Berkeley本校一位心理學家Alison Goptnik,做了很多可靠的實驗在證實這件事)。我們傳統的看法,認為遊戲只是荒嬉課業,至今這個錯誤的看法,仍然普遍流行。
在大學裡,我們同事有時會聊到這樣的事:我們小時用幾倍於西方小孩的時間在做功課,但長大後,在同時代的學者中,絕大部分重要的東西,卻是西方人做出來的,從好的文學藝術的作品、社會科學重要的理論,到自然科學突破性的研究,大多數是他們的成果。當然我們也有少數很傑出的工作,但成就與付出不成比例。想想看,今天我們在傳授的,經常是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,可是我們曾經耗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在讀書,難道東方人天生比西方人笨?絕不,是我們的教育自小壓抑了我們的創造力與想像力。到頭來,因著作權而賺取的天文數字的利益,都流向西方。這事情的是非利弊這樣顯然,可是我們的社會主流毫無覺悟。問題在於我們只知複製自己的經驗,把自己的不安全感投射在下孩子的身上,低估孩子、限制孩子。
至於福山主張:「左」翼已無足輕重,今後難以再與「右」的資本主義相頡抗。做這樣的論斷是因他對問題太簡化了。對於他的論點,已有很多人反駁,尤其來自左派的論述。我在這裡補充一個未被提過、而涉及環境的論點。資本主義主張無盡開發,本質上是擴張主義(expansionism),它的邏輯,是把人置於經濟體系之中,加以分工化,片面化,技術化,藉此達到較高的經濟效用。相對於「右」的片面觀,「左」則因其重視結構性,對事情看法著重整體了解。這種整體觀,使人重視自然資源的保留,以求人類文明的永續。「保留主義」(conservationism),如「綠」色環保力量的興起,與「紅」色草根力量的結合,變成「偏左」的重要訴求。這種訴求強烈質疑資本主義的大肆擴張,並提倡用社會福利對抗市場經濟,這條陣線已成為「左」與「右」的決戰點。
福山的說法太受制於傳統對「左」派的界定,又忽視資本主義剝削大自然的危機,才會看不到這個新的決戰點。很顯然,資本主義無法這樣膨脹下去,因為大肆剝削大自然的結果,催使大自然的反撲迫在眉睫,資本主義不可能是永遠的勝利者。如果偏左的保留主義來不及制止資本主義的擴張,人類連同整部珍貴的文明便會從地球上消失。
這兩三年氣候變遷的劇烈,已經是個嚴重的警訊,可惜目前人類不是無動於衷,就是束手無策。世界是不斷在變動的,這變動的幅度可以巨大到人類這個物種在幾十年內,便會悲慘的滅絕。
六、你很悲觀嗎?
是的,我看不出人類的理性有可能解除大自然反撲的危機。「左」從來就是少數,能真切掌握「左」所蘊含的辯證本質的,更是少數中的少數。但解決環境問題,卻需絕大多數人的合作。
二十世紀後半,人類的生產力大幅提高,生活資源富裕,相對的也緩和了階級矛盾。進入二十一世紀,全球化的經濟擴張,刺激了人們毫無節制的消費,並加速對大自然的掠奪。明明全球氣候變遷日形劇烈,但有多少人能自動放棄眼前生活的舒適,例如放棄開車,放棄逛街購物?今天全世界六十多億人口密密麻麻的分佈在地球每一個角落,其中至少有十五億以上的人口,每一個人所消耗的能源、所製造的污染,就比十八世紀,一個享用大莊園及其眾多奴僕人力的貴族所揮霍的更多。而其他四十多億的人口,每天在努力的,就是向那十五億人看齊。想想看,這樣的一個超級的物種,還能夠在地球上存活多久?
台灣到了這幾年,終於步上少子化的新階段,可以藉機減少人口,可是整個社會卻驚慌失措的叫喊「人口老化」,政府也大肆鼓勵生育,原因都為了經濟擴張,這也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中,人們對待問題片面化、技術化,而無法整體了解的態度,尤其是知識菁英。理性褪色為狹窄的工具理性,失去十八世紀啟蒙時期批判反思的光芒。很多人以為大自然的反撲,就像天塌下來一樣,一夕之間,大家同歸於盡,人類灰飛湮滅;既然世界末日是無法避免的宿命,何懼之有?
事實上,大自然的反撲,不是一瞬間就吞噬一切,而是一步步慢條斯理的:災難此起彼落,資源漸漸枯竭,文明倒退,秩序崩解。國與國之間、一城一鄉之間、人與人之間,變成弱肉強食,人類將走回野蠻時代,卻比早期的野蠻時代更慘無人道,最終是人吃人。這種黑暗恐怖會拖延三、五十年,終至人類滅絕。我很希望我說這番話是錯的,希望這番話不過是危言聳聽,希望事實會光明得多,希望人類的理性,終究會解除大滅絕的災難。
但人類有這樣光明的未來嗎?恐怕理性是無能為力的,因為多數已有足夠生活資源的人,不會願意放棄今日生活的舒適,不會願意回到往昔過著儉約的生活,而還處於貧窮的人,不會也不該放棄追求較好的生活。以人類今日高度的生產力,要分配好資源,維持儉約,但免於飢寒的生活,與大自然和平相處,不是不可能的。可是這就違反了資本主義的邏輯,也與現有的國家運作相抵觸。國家的界線,使得明明這是地球村的共同問題,但各國眼前利益不同,爭吵不休,無法團結起來共同去解決。
如果人們警覺到人類行將滅絕的危機,至少在理智上,能了解經濟不能無限制擴張,那麼有一種理性,也許有助於人類逃脫滅絕的命運。那是一種「動態理性」,屬於「辯證理性」的一個面向。
前面我說過,理性是無能為力的,那指的是大家日常在運用的「靜態理性」。的確,多數人不可能放棄現有的物質享受,但其中一個原因是:「我不開車不吹冷氣,我一個人辛苦把生活過得儉約,並無補於事,其他人還是在開車在吹冷氣,無數工廠還是在大肆污染,人類還是一步步在走向滅絕。」這種心理非常普遍,但如果未來確定是有希望的,人們看得到自己今天的儉約,正在替未來的希望鋪路,看得到個人是可以有作為的,那麼會有一些人自願放棄眼前的享受,並逐步擴散到多數人。
舉個例子說,如果有個具有足夠影響力的國際組織,公開發聲,向各國人民號召,徵求各國一開始有百分之一的開車族,為了人類的生存,為了自己下一代的活命,於某年起自願放棄開車,並宣稱隔年徵求自願不開車的人數,將擴及百分之五,以後逐年增加,五年十年之後的目標是車輛減少到目前的五分之一,並將匯集這股壓力,施加於各國政治實權人物。這樣的訴求,有可能會得到響應。不開車慢慢形成一種風氣,也變成一種道德壓力。
這只是舉個例子,其他像減少消費,減少垃圾,反對開發,反對經濟持續擴充,與提倡節育等等,都可以循此概念,動態發展,而不是大家都束手無策,坐以待斃。
事情也不一定由國際組織來推動,各地區、各國,都可以局部的做,只是範圍要夠大,才能激起希望。提倡由個人做起,是不通的,是唯心主義空泛無力的道德勸說。
你會說我想的是天方夜譚,但不這樣想,我們還能怎麼辦?骨子裡我是無比悲觀的,只是在悲觀中,還想找出一絲希望。這種動態理性,如果能夠激發出來,便是一股可能帶來希望的力量。總要想想辦法,讓大家一起尋找希望。
最後的機會,我相信:只有訴諸恐懼不敢生小孩,雖然這種作法與我一貫的態度相違背。大家因恐懼資源即將枯竭,恐懼世界末日即將到來,而不敢生小孩(注意這是自願而非被強制),讓地球上的人口快速從六十多億降到十億以下。
但連這樣的可能,也是奢望,因為大家還心存僥倖,可是地球對人類發出的警訊,又已進入倒數計時。我們倉惶上路,又要與極其有限的時間賽跑。
若萬幸人類因此逃得過浩劫,這條路也走得無比荒謬而反諷。人類整部文明,便為了要脫離恐懼而發展起來,最後卻依賴恐懼解救了人類。好笑吧,荒謬吧。
[1] 本文前半部刊載於中國時報2110年9月25日,A2全版。中時高有智,何榮幸及魏婉玲策劃,當時立委鄭麗文採訪。後半部則未公開披露。